落木还未萧萧，小区楼下早已晒起各家的棉花被头。物业架设了很多晾衣铁杆，可还是不够。坐在窗前向下看，树枝挂着衣服，低矮的景观丛上挤满了被子，傍晚便去无踪。

想起儿时的弄堂不似今朝宽敞，衣服被子再怎么样也不会晾到弄堂口那唯一的桂花树上去。是的，桂花，应当快了吧，八月半。

记忆汹涌而来，高楼间的亏月刹那间盈满，回到过去的八月半。

城隍庙游九曲桥

那时候并没有法定节假日一说，阿拉上海人也是十分重视八月半的。印象里，中秋节意味着很多好吃的，这一天周围的叔叔阿姨会带着各式小零食来串门，从糖果到月饼都有一点。

左邻右舍会约好同去城隍庙，姆妈喜好早晨去拜，而我们这些孩子自然是奔着小吃去的，咸硬的五香豆、金黄的面拖排骨、糯糯的甜粥、沁凉的梨糖膏，恨不得吃遍一条街。

而姆妈一大早就带我出门，不止是为了满足我的馋虫，她会特意带我去走一座弯弯曲曲、人满为患的桥。

幼时喜欢顺着人流向前挤的奋力，后来才知那座九曲桥被赋予的意义。我还记得自己的心境，姆妈那个时候呢，是带着怎样的期许与爱意？

窗子逐渐模糊，不知是因月隐云间，还是因我的心哀戚戚。城隍庙已是游客的天地，小吃变了味道，负面新闻不断。

成年后再也没去过城隍庙，既然再无相见，那她便还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城隍庙，外人不得说三道四的那个城隍庙。

鲜肉月饼老鸭汤

姆妈总觉得我光吃这些是吃不饱的，她说要带我去吃“啃的鸡”。这可是稀罕物，昂贵且店面稀少，弄堂里吃过的孩子总要炫耀一整年自己吃过“外国鸡”。

“外国鸡”再怎么好吃也比不过“中国老鸭”，八月半熬一锅老鸭汤是必备。吃完“啃的鸡”姆妈就去买老鸭、毛豆、芋艿之类的东西，我则是去老底子点心店排队买鲜肉月饼。

手里紧握着姆妈给的大钞，背上背的是从城隍庙带出来的战果。心里盼着姆妈快点来，就不用和售货员说话了。

而姆妈总能及时归来，拎着大包小包，放在路边让我去看着，自己去排队。我总会在那大包小包里翻到其他样式的月饼，正面写着口味，大大小小，十分好看。

幼时我就知道，鲜肉月饼是阿拉上海人的宝贝，排再长的队也要买到。别的月饼无论是花里胡哨，还是口味独特，也无法取而代之。包装过的广式月饼只适合作为体面的礼物。

那个时候的月饼口味并不多，任何一种新口味摆出，人们都是争相购买。不知道你们小时候怎么吃月饼的，我是切成小块的三角形，尤其是那些新口味，是要分享的。

弄堂里的小伙伴，一人一块，小小一口慢慢吃。一口就没总是不过瘾的，现在，终于可以一个人吃一整个了，却再也没有小时候那种味道，徒有怀旧。

七分圆满三分愁

回去时路过弄堂口的桂花树，姆妈折一小支给我，要我插瓶里养起来。到家她开始忙晚上的吃食，喊我剪毛豆，我不肯，玩心重，揣着零食月饼去找小伙伴。

入了夜，阿爸下班也带来了阿奶，阿奶会从她的蛇皮袋里摸出一个兔子灯给我。阿奶住在乡下，许多旧习不忘，还没坐下就点起了香斗。

而我现在发未斑白，记性已不太好，只记得阿奶身上的檀香味和那只简朴的兔子灯。

月光下，家家都搬出了桌子，阿爸拿出了他一年喝不到两次的老酒。弄堂里，没有辣人的川味、呛人的卤味，只有剪头去尾的毛豆、粉糯寡淡的芋艿、咸鲜油腻的老鸭、香甜的糖藕，都是淡淡的味道，偶尔会有酒香。

放碗筷时，姆妈总是喃喃：“不兴拜月供月了，一起吃吧。”她这是在和月亮说话。如此，坐在上首的阿爸和阿奶才拾筷。

记事起阿爷阿奶、外公外婆都到我家过八月半，小学起便只有阿奶了。八月半的阿爸喝酒似乎和以往不同，他平时都是浅酌两口，那晚则为慢饮一杯。

年少时觉得是喝的酒贵，此时此地方悟八月半的珍贵，藏着七分的圆满、三分的愁绪，值得一壶好酒细细品味。

走走月亮走走心

吃得差不多了，姆妈收了桌，一道去走月亮。阿奶喝了点小酒，也非要去，阿爸便搀着她走在后面，我在最前头，姆妈在中间。

身边走的大多是弄堂里的相识，走走聊聊。我们这些娃娃绝不会老老实实走的，一群好友打着灯专往乌黑的地方去。

我家是最早回去的，阿奶年纪大了不能熬夜。路过弄堂口，姆妈会和桂花树下坐着的三两老人打招呼，天凉了让他们早些回去。他们的愁容舒展在这句贴心话里。

姆妈和我说过这些弄堂里的孤寡老人，今天还送了月饼给他们。一片区域里，总会有那么些可怜人，孩子大了走远了没空回、不想回，或者别的更可怜的原因孤身过八月半。

那姆妈呢，我不回家的那些八月半，她和阿爸是如何度过的？是否也成了当初那些弄堂口的“可怜人”？

不，弄堂早就拆了，连带着那株百年桂花树一起没了，他们回到乡下住在了阿奶的屋子里。阿爸和姆妈现在是乡下的可怜人。

而我，在这高楼里空忆往昔，六十公里的路都嫌远！

远行人勿忘归家

我想回家，回那个有姆妈阿爸的家，不等八月半，就是现在。赤裸坦诚的爱意上海人根本说不出来，但我，我们，站在他们面前就足以。

八月半的意义不在于古老的传说、休息的假日，真正让这一天有别于其他月圆日的是人类共同体般的民俗记忆，是血脉的传承，是提醒你不忘归家！趁着家人健在，多回家看看吧。